《雅各之窗》

我如何咒罵，
你們如何鞭打。
背脊上蔓延出紫色圖騰，
嘔出的血塊我重新咽下。

每咽下一朵玫瑰花，
我便倍感榮耀，開心地
繼續咒罵。

我曾經問過你，
為什麼要刻意讓自己
在白天睡去，
卻獨自在深夜蘇醒。

你告訴我，
「就是這樣
跪在同一個角落，
才能夠畫出
比別人特別的圈圈呀。」

於是我向你道別。
但願你別為了畫下那些圈圈，
甘願放棄了陽光的照耀，
圈自己進入黑暗的籠罩。

在深夜的吧台，一切也只是暗了一點。

我點了一杯長島冰茶，坐下。酒保一面搖著手裡的雪克杯，試著要和我搭上話：

「第一次來？」

「沒有，常和朋友來。」

「今天怎麼一個人？」「沒有約吧。」

「沒有約怎麼會想一個人來這裡？」他打開杯子，把調好的酒倒進另一個玻璃杯。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來」

「是不是感情問題呀？」他在瓶口再綴上了一片檸檬和一顆櫻桃，同時以一種試探性的語氣開口。

「喔。」這一個字，是心不在焉的回答。他聽了，大概也知道自討沒趣。從冰箱拿出一手可樂娜之後，他回到吧台，我倆不再交談。

就算我很寂寞，我也不習慣講得太多。

我緩緩望著四周，以一種刻意袪除挑釁的眼神。這裡多的是鬱悶的人，就算是以狂歡的姿態存在，也應該是逃避著一些事而來的吧。

整座酒館只剩下一些互不干擾，卻又互相干擾的交談聲。還有空氣中那種掩不住的空洞，就算是爵士樂，也只顯得欲蓋彌彰。

當然，還有我背後的那桌瘋狂的酒客，他們狂歡的聲音是不能被忽略的。

我看著其中一個打開酒桶的水龍頭，把自己的杯子裝得滿滿。然後粗暴地一口灌進，先是泡沫，然後是金黃的啤酒。有些流到了他的下巴、流進了他的胸膛；他也毫不在乎地一口灌進。將空杯碰在桌上的響聲，鋒利得足以劃開這兒的空氣。

他們輪流裝酒、喝酒，先是叫囂，後來又加進了嘟喃。

我勉強去瞭解他們的話題，其實也不外乎是那些生活中的失意。我仍然吮著吸管，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倒也忘了自己在煩惱什麼。我看著他們酒後誇張的舉動，心裡也沒有厭惡，祇是一種輕視而已。

也許是我的藐視溢於眼神了吧，他們之間，有人發現了我的注視；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意會到劍拔弩張的可能，而我是膽小的；我立即低下頭，加速吸著杯裡的長島冰茶。

就算我很寂寞，我也不想要鬧事來博取目光。

就算我很寂寞，我也厭惡那些累贅而繁雜的囈語，對同一件事情卻愛作無限的呢喃、咕噥。

在長島冰茶裡我的世界，什麼都不用說。

等喝到杯底，就會慢慢浮現了。

烏雲擄走陽光
篡來整片天空

「還我們 湛藍天幕 晴空艷陽」
人們以廣闊的布幅咒罵他
他委屈落淚
淚灑原野一片

太陽貼著溫暖的兩頰
這倔強的嬰兒
於是也停止哭泣了

在釋放人質時
有人對白雲說
「你褪去的黑色
是滿滿的憎惡」

外頭下著廣闊的雨，灰雲覆蓋了整個天頂。他的面容也如此慘澹，和以往的嬉皮十分不同。不知你是否對此詫異？這寂寞男孩本來的面貌。

這男孩一向不愛和別人談心，因為他害怕尷尬與沉默。或者是，他害怕面對自己，於是他自創一套滿意的面皮，好來覆上這脆弱的心靈。

別人認同，他也默許自己是一個小丑。用粉墨娛樂了他人？大抵也麻痺了自己吧。

小丑和別人談心？那肯定比他臉上的妝還要滑稽。可是男孩不願意卸妝，新撲的白粉不斷覆上舊的，時間一久，竟也積了厚厚一層。

那一天的傍晚，一場大雨「唰」地降下，糊了他的妝他猝不及防。暗了的燈光暗了的玻璃窗裡，男孩與一張花臉對泣。

你偶然經過，挽起在大雨中痛哭的他，領他進你烤著火的壁爐邊坐下。你輕輕拭去男孩臉上的殘妝，那是一張稚氣的臉龐浮現，輪廓也挾帶著些許哀傷。

你取來鏡子給他，向他淡淡一笑。看見那張遺忘的、陌生的臉，男孩也笑了。

房間不知不覺撒滿了光線，你們一同望向窗外。烏雲散去，太陽出來了。

於是男孩向你揮手，走上空中的那一彎虹橋。

我向窗外的女孩招手，
希望她注意到我。

她輕輕轉頭，
水汪的大眼直望著我，
那剎那我卻悄然避開，
假意欣賞都市的迷濛。

風雨中，
公車就這樣離站了。

等到下個站牌，
我還會繼續微笑、招手。

割一段時光 嚼嚼
嚼到軟爛了 丟掉

撕一片風景 嚼嚼
嚼到無味了 丟掉

誰
一腳踩上
憂傷終老

在通往春闈的迢迢路上
你是那陣乍起的風
吹縐這一池腐敗的死水
吹綠這一個寂靜的春天

當你拂過那陌頭的楊柳
我的行囊正厚重 壓得我低著頭
而我就這樣走了許久
卻不知綺麗的風光就在身際
直到聽見你手中的木笛
我才甘願要擁抱草地

原來我剛與牧神邂逅
有你的午後，我總提不起鋤頭

走在向晚的碎石路上 踏了一路的窸窸窣窣
袋裡那些枯乾的落葉 也響了一路的窸窸窣窣
我把它們往泥土上鋪
就當是新贈大地的春衫
再等一次更迭 撒一把種子漫天

而你看見我播種的舞步 以為是蒂美特來了凡間
撥弄著你的七弦琴 起一段隨興和絃：
「這一天到來，我重又在此休憩
在無花果樹的濃蔭之下，遠眺
村舍密布的田野，簇生的果樹園
在這一時令，果子尚未成熟
披著一身蔥綠，將自己掩沒」

人們為你的頌揚傾心 你則因我而狂喜
你高聲呼我「靈感！」
我稱呼你，以一貫的崇敬：
「詩人！」

於是我們成了好朋友
並相約在收割之日時
要在此重逢

在走進迷宮之前，公主交給我一綑線團。她將線頭綁在自己的腕上，另一端則綁在我的腕上。要我邊走，邊往身後放線；也不要忘記對她的思念。

我不斷在走過的地板放線。於是認出了曾經碰壁的死胡同，在無數嘗試後，終於找到了正確的道路。

密室裡的戰鬥結束了。破袍上沾滿了野獸的鮮血。線頭依舊纏繞在腕上，我循著來時的那道軌跡，一步步走回入口。

線的底端，出口陽光刺眼一片。

而那兒卻只留下一截斷了的金線。

※     ※     ※

後記：

I know the secret of the labyrinth.
我知道拉比林特斯迷宮的秘密。
Here is a dagger.
這把匕首拿去。
If you go in now,you can kill the Minotaur while he is sleeping.
如果你現在進去，你可以趁邁諾陶(即迷宮內人身牛頭怪物)睡著時殺了他。
But how will I find my way out again?
但是我要怎麼找到出來的路?
With this golden ball of string.Tie it to the entrance and find your way back.
帶著這顆附著線的金球，將它綁在入口，你就可以找到回來的路。
And in return?
那我該怎麼報答你？
And return,promise to take me with you when you go.
報酬啊，答應我你要走的時候帶我一起走。
Remember,you must always keep your promise.
記住，你一定要堅守承諾。

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
彼此分享著 舌津 喘息
還有毛細孔裏荷爾蒙配方的香氣

艷陽高照
這是獻給佳偶的好天氣
陽光灑落
影子也緊緊地抱在一起

這一切 我只空空地看著
誰叫我已逃遁到黑暗裏
和妳的影子 分食著幸福的殘餘

就這樣背對背吧
等我們看到倦了 就互相依偎

哪兒的松鼠抱走果子
宛若矯捷的偷兒
飛簷在枝上
躡步在枯葉堆錯的蓆上
繞到妳面前殷勤畢現
我聽見牠喀嚓喀嚓 囓開秋日一片
牠消失在樹幹後(妳用什麼打發了牠？)
留我們
一個浪漫的氛圍

在我倆狹長而共享的
側面 等我們都看遍了
就互相告別吧
Hasta la vista

還記得我背起行囊，踏上旅途的那一天嗎？
灰色的天空有細雨飄下，
儘管沒有陽光，我仍微笑著向你道別。
那時我胸膛裡充滿夢想，
我很後悔，匆匆轉身卻背對你祝福的殷切。

走上一條小徑、穿過重重深林，
我踏著泥濘上別人的腳印；
曾經見過，和不曾見過的風景，
同樣都令我驚豔不已。

累了，找塊樹根；
餓了，咬片乾糧。
路畔的一切如此迷人，
我繼續走著，愉快地踏著！
(路以外的地方還有什麼美景呢？
真想看看啊！)

我喫完最後一片乾糧，
卻坐在重重樹林的某處發愣。
頂上濃密的枝葉，透進些許光線。
你那兒，該是追求夢想的好天氣吧？
可我的世界，是再也沒有晴天了…

我抓起稿紙 埋頭
一張一張寫 一張又一張
丟進河流
目送它們離開 在天際隱沒

(老人在河畔一直站著
最後，他終於轉頭
對他的門徒說：
「逝者如斯夫，
不舍晝夜！」)

夕陽下的淡水河口，我和妳一同看海
妳說 水面波光粼粼 是落日殘存的美麗

而我沒告訴妳
那是我撕裂的文字啊！
撕裂的文字 在緩緩漂移

投手丘上，他的冷峻令我驚慄。
我還是站上了打擊區。

好球不揮、壞球空振。短短三球，我黯然退場。
在休息區裡，我抱著頭。隊友說：
「別灰心，你看起來很悶。」

又輪到打擊，我還是不敢出棒。
看不見的主審，把好球一一計在我身上。

第三輪打席，我胡亂揮棒。
碰巧掃出一隻好球，飛向投手正面。
入手套的瞬間，我還是得掉頭。

揮出了球，跑向一壘，
我遠遠看見，壘審的右手早已舉起。

好不容易，盯上了一顆正中直球。
速度稍慢、尾勁無力，看來是一次暴投。
終於有機會上壘了，我得意地出棒：
揮了一半的棒子來不及，形成一隻短打，
我犧牲了，看著隊友往前推進。

我犧牲了，我犧牲了。

我摔了棒，佇立原地，
只見主審的右手往外一揮。
接下來的事，
我真的一點也記不得了。

(聽說那位推進的隊友，
後來竟成了致勝的功臣。)

好模糊 好模糊
文字被妳的淚滴暈開
唰 眼前一片灰白

殘留的片段 排列很曖昧
一種組合 萬種揣測
低氣壓把訊息傳得很遠：
「加西莫多呀，
你跳一段雷鬼，
癲癇到天邊。」

對不起，
我筆仍無法寫我口，
我口不一定傾吐我心。

筆和口總是反目，
打來打去、糾結不停，
使我的文字扭曲，
不停地抽搐。

難怪你們常說，紙前的我
和眼前的我，
迥異。

進來！進來！
看看我的文章怎麼樣？

有沒有警世言的遠見、
遺世不群的狂狷？
抑或是，子建的才氣橫溢、
昌黎義理通明？

我只看得到錦綵上綴著的花，
至於滿地的書袋，我一概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