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之窗》

我已經隱忍了不知道多少次這樣的邏輯：

「你們這邊...要改進。」
「換你來做啊！你又做得多好？」

到底有沒有「責任」的概念？被別人指正代表自己有需要檢討的地方(也許最後發現批評是無理的，但檢討仍然必須)。你的責任是「做好這件事」，如果做不好，就必須承擔批評！你有你的、他有他的角色，憑什麼把自己的角色強加在別人身上！有看過球打的不好球迷不支持，球員還向球迷叫囂：「你們自己來打打看啊！你們又打得多好？」

就算在盡力疲乏的時候聽到刺耳的批評，你仍得低下頭去：

這是你自己的責任。

還記得哆啦A夢哩，那位恐怖的「雷公」嗎？

當大雄與一群男孩在空地打棒球，就是雷公與他的惡犬準備出場的時候。一陣清脆的碎玻璃聲是前奏，接著一個歐吉桑腳踩木屐、手持竹掃把追打作為替死鬼要球的大雄。

學校是雷公，我們是可憐的大雄。在接下一張悔過書之後，為了樂趣與「清白紀錄」並存，我們懷有青少年一致的心態─偷偷的，而又如此刺激；在學校的一角，樹蔭後的一片空地，依然愛著我們神聖的棒球(儘管那是再安全不過的紙糊球)。

預先準備的紙球全被轟往一牆之隔的民宅。算一算，院子裡大概有七八顆了吧！

奇怪的是，那座院子的「雷公」，可從來沒吭一聲呢。

我的爺爺，是個摸也摸不著的人喔。

小時候的生活，是在眷村裡度過的。從空軍退休的爺爺，常常把我帶在他身邊，去活動中心和昔日的老戰友，來一個下午的紙上廝殺。而我靜靜看著，既不知道楚河漢界有多遠，更摸不透：這十幾個圓木塊，不是應該拿來堆積木麼？我不懂但我也沒問，只是學習他們，盯著紙上這幾個圓木塊不發一聲，盡職地當個老奶奶腳邊的貓，蜷伏在溫暖的爐邊。

將近黃昏的時候，我們騎著機車到公園裡，撕碎了土司餵一整個池子的鯉魚。金黃色的夕陽鋪在爺爺臉上，那些皺紋在暮色裡笑得好燦爛。

有一些暴雨常至的午後，我和爺爺坐在客廳裡。沒有電視，沒有。聽他為我上一堂民國史、一堂電機工程課，聽他湖北老家的童年，以及如何在四川的蔣夫人保育院度過抗戰；聽他講大江南北中國風情，聽他哼哼回憶裡的每一齣戲；聽他與我的奶奶如何相識，以及意外看著爺爺提到在海峽的另一端得知家鄉的「元配」玉殞時，臉上的皺紋被擠得更緊了。

哪一隻蝴蝶振翼的瞬間，換我來替爺爺講故事。

以為下舖的爺爺睡了，青春期時在上舖偷偷講著手機的我，讓愛恨情仇的片語飄到了他正寐著的的床邊。大人們費盡心力也扳不開我的嘴，這時卻無意間分享給睡了的爺爺。有時候，他會乾咳幾聲；是睡了呢？還是提醒我他正聽著？

無論如何，那些只有爺爺聽得到的秘密，並沒有被家裡的其他人莫名其妙地揭露。

等到早出晚歸的高中生活，他總以垂簾與鼾聲向我問安。我一個人就著書桌，做一些禱告與創作。然後爬上床。好幾次我在夜裡驚醒，急著查看他的胸膛是否起伏。爺爺是活著，然而卻這麼虛無，虛無得像是那樣的夜晚。

偶然一個早上，爺爺竟比我早起。我走進客廳時，他正從樓下拿了報紙上來。我一面準備我的早餐，一面向爺爺道一聲早安。情感上，這聲「早安」應該可以更多的。我將頭版挑出，攤開來放在餐盤前面，卻忘了那是爺爺最愛，也唯一感興趣的板。等我喝完碗底的豆漿而準備出門時，我看見爺爺的眼睛在一雙老花鏡片後，聚精會神地讀著周杰倫的花邊消息。

我的確很驚訝，然而還是開口：「爺爺，我走了。」他沒有聽到。

我的爺爺，可真是個具有無邊智慧的人呵。

就從我剛才看完的一齣歌劇《杜蘭朵公主》開始談起：

撇開已受無數讚賞的音樂性來看，普契尼這齣以中國清朝為背景的歌劇，在中國人眼裡開出了幾個「連卡車都可穿過的漏洞」：第一幕和尚出現，台詞裡卻呼喚「孔子」為亡靈超渡，佛聖在我們面前快樂地合為一體；三個清朝官員的台詞竟說公主的領地「從浙江到長江」；百姓的服裝黑漆漆一片，不像善良庶民，加上一頂黑尖帽倒更像日本古裝劇裡的衙役。我前面以及前面前面的觀眾也注意到了這些，和一旁的朋友竊竊私語。

而這也顯示出了，普契尼本人從未到過中國的事實。料想另外一齣普契尼的歌劇《蝴蝶夫人》，也有類似的變形症吧！

不過這都是小問題。沒有字幕、沒有翻譯的那幾十年，《杜蘭朵公主》透過義大利文的歌詞傳到觀眾耳裡，聽得懂的人還是感動得痛哭流涕，依舊爽到喊幾串「Bravo！」然後定了他們心裡「東方」的底。

※     ※     ※

然後是不久前，中國時報一篇報導。你知道嗎？全美國最大的連鎖中國餐館，員工竟然沒有一個是外國人！不要懷疑，連廚師都不是。老闆是酷愛中國菜的老外，找了幾個同夥扛起這面招牌。據報社記者形容，消費族群絕大多數美國人；菜餚看起來勉強及格，而嚐起來的味道和道地中國菜可差了十萬八千里。可以說，那兒對中國菜的認識(或者用來吸引當地人的手段)是醬油和鹽。

真正道地的中國人去了美國，絕大多數也只是沒沒蜷伏在唐人街，各自佔據中國城的一隅罷了。

然而不道地的「中國」餐館，生意依然蒸蒸日上，客人慕「名」而來。

※     ※     ※

最後。某齣古裝劇裡，皇帝自稱「漢武帝」。

可是我們不管了。有時候，學著無知一些事情，可以享受到更多的樂趣。

一

以為別上鮮花幾朵
春天就綻放成
湖面驟起的幾個水漂

二

褪下的雨季該擺哪兒
在衣櫥，我放入樟腦以及
城市旅行的千萬種風情

三

刻意找一面窗子向
東，說出一壺酒然後
自己喝掉

四

某日，繁花飛盡而
美夢卻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