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是個摸也摸不著的人喔。
小時候的生活,是在眷村裡度過的。從空軍退休的爺爺,常常把我帶在他身邊,去活動中心和昔日的老戰友,來一個下午的紙上廝殺。而我靜靜看著,既不知道楚河漢界有多遠,更摸不透:這十幾個圓木塊,不是應該拿來堆積木麼?我不懂但我也沒問,只是學習他們,盯著紙上這幾個圓木塊不發一聲,盡職地當個老奶奶腳邊的貓,蜷伏在溫暖的爐邊。
將近黃昏的時候,我們騎著機車到公園裡,撕碎了土司餵一整個池子的鯉魚。金黃色的夕陽鋪在爺爺臉上,那些皺紋在暮色裡笑得好燦爛。
有一些暴雨常至的午後,我和爺爺坐在客廳裡。沒有電視,沒有。聽他為我上一堂民國史、一堂電機工程課,聽他湖北老家的童年,以及如何在四川的蔣夫人保育院度過抗戰;聽他講大江南北中國風情,聽他哼哼回憶裡的每一齣戲;聽他與我的奶奶如何相識,以及意外看著爺爺提到在海峽的另一端得知家鄉的「元配」玉殞時,臉上的皺紋被擠得更緊了。
哪一隻蝴蝶振翼的瞬間,換我來替爺爺講故事。
以為下舖的爺爺睡了,青春期時在上舖偷偷講著手機的我,讓愛恨情仇的片語飄到了他正寐著的的床邊。大人們費盡心力也扳不開我的嘴,這時卻無意間分享給睡了的爺爺。有時候,他會乾咳幾聲;是睡了呢?還是提醒我他正聽著?
無論如何,那些只有爺爺聽得到的秘密,並沒有被家裡的其他人莫名其妙地揭露。
等到早出晚歸的高中生活,他總以垂簾與鼾聲向我問安。我一個人就著書桌,做一些禱告與創作。然後爬上床。好幾次我在夜裡驚醒,急著查看他的胸膛是否起伏。爺爺是活著,然而卻這麼虛無,虛無得像是那樣的夜晚。
偶然一個早上,爺爺竟比我早起。我走進客廳時,他正從樓下拿了報紙上來。我一面準備我的早餐,一面向爺爺道一聲早安。情感上,這聲「早安」應該可以更多的。我將頭版挑出,攤開來放在餐盤前面,卻忘了那是爺爺最愛,也唯一感興趣的板。等我喝完碗底的豆漿而準備出門時,我看見爺爺的眼睛在一雙老花鏡片後,聚精會神地讀著周杰倫的花邊消息。
我的確很驚訝,然而還是開口:「爺爺,我走了。」他沒有聽到。
我的爺爺,可真是個具有無邊智慧的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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