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上坐我對面的女孩。
並沒有甚麼令人驚艷的外表,大概就像村上春樹說的吧:「或許你有你喜歡的女孩類型,例如你說小腿纖細的女孩子好,或還是眼睛大一點的女孩子好,也許非要手指漂亮的女孩才行,或者不知道為什麼,老是被吃東西慢吞吞的女孩子所吸引,就是這種感覺。」總而言之,我不知不覺開始注意他了。
火車從瑞芳開往菁桐。其實我已經忘記是在哪一站開始注意她了,而一開始我只是用在瑞芳老街買來的原子筆速寫車廂,一面跟隔壁嚼檳榔的阿伯聊天。她只是一個人,側著頭看著身後延展的車窗,那是一種身為旅者的直覺。而當火車到了菁桐,要下車的時候,我心中突然有了「女孩一個人的旅行是甚麼樣子呢?」的想法,於是我決定要跟隨她。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窄筒長褲和黑色平底夾腳拖,粗框眼鏡與染成亞麻色的頭髮。身材是高而不至於太纖細的樣子,有著一身健康的淺小麥色。整體來說是個健康的學姐模樣。女孩的好奇心似乎還沒完全喪失的樣子,她從斜眼偷瞄隔壁的老頭從包包裡抓出來一顆一顆大大的水果糖,然後再塞進宮崎駿電影裡「佐久間糖」的鐵罐裡。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真的有甚麼原因而吸引我的話,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子吧。
下車之後,女孩走進車站裡的紀念品店,甚麼也沒買。我與她一前一後地走在雨天鐵道旁的石板路上,女孩拿出相機對準掛滿許願竹筒的柵欄。相機是十分好的佳能菲林單眼機。
沿著像是春天溪澗般的人群流動,女孩穿過老街,接上一個長長的下坡,到了一座日式會館的玄關。女孩與玄關收票的婆婆用日語交談,但她卻不是日本人。在脫鞋的時候,婆婆問我當兵了沒。
女孩坐在和室的榻榻米上,把相機放在深色的木茶桌,仰著頭觀看屋梁。我則蹲在長廊的尾巴拍照,觀景窗忽然出現女孩冒冒失失探出紙拉門的側影,她轉過頭來看見我,又像一隻靈巧的貓縮了回去。
不知怎麼的,我一時喪失了按快門的動機。只好悻悻然地離開。
在玄關和婆婆聊天,告別。走過國慶日公休的礦業生活館再折返。女孩似乎已經消失了。我走進她一開始來的紀念品店,花七十元買一組五張明信片。但無論怎麼樣,都只想寫給那個女孩。第一次的菁桐,第二次的菁桐......。
下午一點四十八分,平溪依然睡在很美的雨中。月台上的雨絲被風吹散,像是半夢半醒的柳絮。我上了火車,女孩居然又在我對面了。
我一直在想,會不會她已經發現了呢?但又想到,這趟旅途短短的,自己重複看見的旅客面孔也有好幾個,這樣或許也還好。想著想著,竟然不期然和她對到了視線。該死,我想。
「十分站到了。」
女孩出乎意料地並沒有回台北,而是在十分車站下車。脖子上還是掛著那台佳能單眼相機。大概是一個人要再去看十分寮瀑布吧。我摸摸外套口袋裡的那幾張明信片,不知怎麼地,想起少年川端從伊豆離開的時候是這樣的:
「海上什麼時候暗下來我也不知道,網代和熱海的燈光已經亮起來。皮膚感到冷,肚裡覺得餓了,那少年給我打開了竹皮包著的菜飯。我好象忘記了這不是自己的東西,拿起紫菜飯卷就吃起來,然後裹著少年的學生斗篷睡下去。我處在一種美好的空虛心境裡,不管人家怎樣親切對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著。我想明天清早帶那老婆婆到上野車站給她買票去水戶,也是極其應當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艙的燈光熄滅了。船上載運的生魚和潮水的氣味越來越濃。在黑暗中,少年的體溫暖著我,我聽任淚水向下流。我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之後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感覺甜蜜的愉快。」
我就帶著不多也不少的這樣的心情,在侯硐下車,回到台北。